2006-02-08

下一條橫額?不!

教師工作壓力過大的問題,其實是隱藏權力的卡壓和反抗的問題。

隱藏的權力最可怖,也最難反抗。隱藏的權力,用最迂迴的途徑,在不知不覺間、一點一點的深植於個人心裡的權力,開始時,是間接的、逐漸的播植,不讓人察覺,植根後,則是直接的作用,卻同樣是不為一己察覺的。

哈維爾在《無權勢者的力量》中,用一位賣菜大叔的小故事來說明隱藏權力的可怖。賣菜大叔在店門前掛起「全世界工人階級團結起來!」的橫額,卻並不是真的要關心全世界工人階級團結,也不是熱情高漲得要急不及待掛起這條橫額來告訴公眾他的渴望,那些橫額,不過是「上頭分發」的,張貼,也不過是「多年來都這樣做,人人都這樣做」。「如果他不做,就會有麻煩。」「他會被指摘」,「甚至會有人說他不忠於人民和國家。」(《哈維爾選集》,香港;基進,1992,頁65-66。)

甚麼時候,對人民和國家的忠誠,會繫於一條橫額?這個問題,賣菜大叔當然不會理會,他只求生活安穩,哈維爾說,這口號的意義是:「我某某賣菜大叔,住在這裡,我懂得我應做的事,我已按照人們期待我的去做。我是老實人,我是好人一個,我聽話,所以我有權平平靜靜的在這裡過活。」反正,「全世界工人階級團結起來也不是一件壞事啊!」就這樣,一句漂亮動聽的口號讓賣菜大叔隱藏了他「不敢多問,絕對服從」的真正動機。

哈維爾描述的是一個極度極權的社會,他叫這做「後極權社會」。後極權社會仗賴的是如同那條「全世界工人階級團結起來!」的漂亮動聽的口號。有了這些口號,個人便彷彿可以與權力的政治保持距離,如同賣菜大叔追求安穩生活,可是,也正因如此,個人卻已把自己的安穩生活,與漂亮動聽的口號、虛偽和謊言的政治掛鉤,被隱藏的權力主宰,也同時更鞏固了這種權力。

「樂善勇敢」雖然空洞造作,但反正用意也善良呀;資訊科技雖然已有點濫用,但畢竟也有好處;校本評核已有窒礙教學空間,越搞越繁瑣的趨勢,卻不是說可以減輕學生的應試壓力嗎?試試也不壞;全港小學的系統評估,勢將恢復操練,但據說也可以有回饋作用;語文基準試雖不曾得到認受,但多考一次兩次也不壞呀;自評外評呢,的確會異化的,但反思和問責也有必要呀;諸如此類,每一項政策都有漂亮動聽的宗旨,萬箭齊發,應接不暇,本已足夠形成巨大的工作壓力,更大的壓力,來自早已深植於教師心裡的權力作用。

這是一種賣菜大叔賴以倖存的邏輯:想當年入職,我只求盡我本份,教好學生,在這裡工作,面對這些漂亮動聽的政策,我懂得我應做的事,我已按照期待我的去做,我是老實人,我是好人一個,我聽話,所以我有權安安穩穩的在這裡工作,教好學生。

不要問,只要信。不要問「樂善勇敢」的改革是否真的可以讓學生「樂善勇敢」,不要問資訊科技是否適切,不要問校本評核是否真的可行,不要問系統評估是否恢復操練,不要問語文基準怎樣破壞教學,不要問自評外評怎樣反思和問責,不要問,只要信,只要支持。因為,一問,便是要質疑,便是要否定,如果賣菜大叔一問起那條橫額,便會給指摘為「不忠於人民和國家」,教師一問起那眾多政策,便會給抹黑為保飯碗,違反學生利益,違背教育,等同國民違背國家,罪大惡極。

真切反思,卻招來背叛大罪;響應漂亮動聽的口號,雖鞏固了謊騙瞞隱的政治,卻可換來一夕的安枕。要一介小民隻身反抗,不過是不明白隱藏權力邏輯的空想,但這正也體現出團結的力量所在。一方面,對最微小的違反專業原則的工作,個人要有防微杜漸的意識,另一方面,面對已經陰霾四佈的謊騙瞞隱的政治,要連成一氣,互相聲援,才可發揮真正反思的力量,反抗最可佈的隱藏權力。或者,現在追究誰掛起第一條象徵隱藏權力的橫額已經太遲,但下一條呢,我們,不但是我們個人,更是我們集體,是否團結得足夠,對下一條橫額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