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11-01

《滾滾紅塵》哀而不傷

《滾滾紅塵》中,導演借韶華(林青霞)的夢來交代她和月鳳(張曼玉)生離死別的一場,或許是港產片中最能以詩的語言表現情感的了;同樣,能才(秦漢)和韶華在碼頭趕乘最後一班船出逃的場面,也把亂世中旳悲哀處理得恰到好處。如果不嫌偏激,憑這兩場,《滾滾紅塵》一片便值得重視和肯定。

當然,也不是說該片已經完美無瑕了。事實上,該片的缺點還不在少數。於愛情描寫多而對時局刻劃少、主角之間的愛情和友情的營造卻又不算深刻、部份對白腔調文藝得難免突兀、細節道具等和故事背景不協、混亂游移的敘事觀點等,都是可以批評的地方。然而,當考慮到該片的胸襟以及於港產片中鶴立雞群的成績,這些瑕疪便應該在我們對未來電影製作的希冀中予以包容。

詩化語言表現關懷

論者早已指出,香港電影最缺乏的是一份人文情操、以及於世界的視野。自然,這並非不為,而是不能。其實,不難理解,香港的教育和文化環境,從來就不鼓勵承擔責任和擴闊眼界,而經濟發展的現實,也間接肯定這種逃避。即使經過「六四」事件和近年社會政治發展的洗禮,我們的電影,即使有所關涉,仍然多停留在以時代作商業噱頭來挪用,和機械如圖解的反映(《地下通道》的故事基型、《夕陽之歌》裏的坦克車追殺場面、甚至《絕橋智多星》中出現達姆彈),或作發洩式的無能嘲笑(《表姐,你好野!》的片段情節),更莫說粗製濫造、等而下之的出品了。

至於較用心思探索的作品,似乎還是長於刻劃個人情感(例如《客途秋恨》、《八兩金》),而在表現時局加於人生的苦難,卻較少及較拙。《滾滾紅塵》在這方面的表現,則無疑是比較突出的。

導演嚴浩接受訪問時,直言開拍此片,是受到「六四」事件的啟發。明顯和這個創作緣起有關,電影在提到月鳳和男友等熱血青年,因參加學運受到鎮壓而犧牲時,無論畫面或情思,便倍感細膩。韶華和月鳳分別之後,接著而來的便是互為交替的夢境與真實。電影不必著墨於殺戮與死亡,不必靠暴力和血腥來震撼,窗簾上的一把火,彷彿便是激越與幻滅的象徵。或者那種哀而不傷的氣氛,在運動的激情眼界裏是過份沖和了。然而,這種處理,實在和箇中情懷和對死者的尊重有關。以電影技巧來說,或許可以和《悲情城市》的類似場面相提並論。而到了官署門前,韶華赫然看見月鳳,卻又是神來之筆。一方面那驚愕與哀思,便是擁屍嚎哭不能表現的,另一方面,淡淡的幾句對白,不但不覺平板淺露,更可為溫婉的氣氛添加堅持。

力量在知所節制

同樣充滿節制而不像一般港產片大肆賣弄煽情元素的,是男女主角到碼頭趕船的一場。擠迫的候船室裏,愴惶的人群甘冒生命危險,放下自尊苦苦哀求的,無非一張船票,一個好讓生命殘存下去的機會。這種場面,竟和去年港人擁擠不堪競搶新加坡移民表格一事如出一轍,看在香港觀眾眼裏,未知感受如何。值得肯定的是電影未有利用這些背景而大事渲染,反而仍能克制地將焦點聚落在幾個主角身上。韶華和能才分別的一組慢鏡,顯得簡單而充滿力量,不但沒有失控而流於情感甚至淚水泛濫,更能夠點到國亡家破的題旨。

國破家何在?大抵人們感受最深的,莫如最具體而微的兒女之情。要是如教條理論所言,一方面說人是具體的,另一方面卻又否定愛情作為創作的題旨,說甚麼腐蝕人心的陳言,則是最矛盾不過的。描述個人情愛於動盪時代的位置,早已不是罕有的題材。《滾滾紅塵》便無論從故事交代的跳接(情愛得到一定發展時總有亂事相伴而來)、或音樂的間疏(溫婉的情歌和激動的樂章像輪流交織)、甚至鏡頭的推移(能才在日軍總部被炸時望向車上的韶華、韶華和能才正在卿卿我我時卻有鄰居在門外央求等,幾個場面的鏡頭便流暢俐落而深切題旨),都能強調一種「國破家何在」的悲哀。於是,拿《滾滾紅塵》和《齊瓦哥醫生》、《亂世佳人》、甚至不大成功的《亂世情天》比較,是可以預見的事。然而,珠玉在前,即使這種比較怎樣不利,現實也得面對。不過我們也應該在指瑕鞭策之餘,體會一下電影的胸襟吧。

本文曾於《信報》發表,時約1990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