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05-01

《暴雨驕陽》灌輸「反省」



《暴雨驕陽》上映以來,似乎得到一致的好評,評論重點多集中在其中的言志主題,如電影的宣傳語句:開智慧之門,啟學生潛能。電影中的基汀,就儼如挑戰巨人的大衛,挑戰封閉的、以倒模而非啟迪為職志的教育制度。雖然結局中基汀被逐,但他的學生漸受感化,擺脫建制的羈絆,基汀的教育成績正開始累積,樂觀的氣氛呈現在觀眾眼前。輿論都肯定基汀的教學,並連繫到現實生活,呼籲教師觀看;好像仿效基汀,千瘡百孔的教育制度便可改善。

本文並非反對要對建制有所反省的主題,而是要指出正存在於電影的手法和主題之間的自我諷刺:借助大眾對龐大建制的厭惡和無能感,以不鼓勵反省的手法來為反省說教。證諸電影本身和觀影後的輿論反應,正可看出,電影所說的「反省」,可說是一次通俗劇(MELODRAMA)式的「灌輸」。這就是本文想提出來討論的。

《暴雨驕陽》的通俗劇傾向,首先表現在其中的簡化現實之上。誠然,基汀的反傳統手法,的確與別不同,問題是,學生並非只有他一個老師,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基汀是否都可帶來新的衝擊、甚至對這些衝擊的再衝擊?他的反傳統,會否只是另一個傳統的開始?學生的教育是否只是換了新的模子,而非真正的「開智慧之門」?電影對此並沒探討,顯然是約化了現實,好等觀眾容易接受基汀的形象而不作批判。特別是「新模子」的問題,並非空泛的置疑。電影中,他的教學,其實也是利用了教師的權威,充其量只是一種新的灌輸,談不上啟迪學生。撕書一場,學生根本就沒有置疑的餘地;基汀知道學生找來他的舊資料後,只是報以熱情的介紹,離開時也充滿躊躇滿志的神情,於是,劇情中只是另一則神話的開始,和缺乏批判的追履前人足跡,基汀即使並非樂意享受這個神話帶來的優越,也沒有及時製止這個神話的形成;在足球上叫喊以建立追求理想的鬥志,和日本的電視片集所見的勵志形式沒有兩樣,鬥志如果這樣便可建立,未免簡單。

此外,電影為了營造矛盾,以求激發觀眾的感情和認同,部份情節便顯得不合情理。基汀年紀不輕,教學手法純熟,看來並非新教師,因此,他的教學手法,即使沒名噪一時,校方也應略有所聞,何況他是書院的舊生,一向緊湊的公學校友會傳播網絡怎的失效了?校方聘用他,也該早有心理準備,即使深信自己的「出品質素」,理應在聘任以後密切留意。可是,這一切都不存在於電影之中,於是到學生報發表了出格文章才有校長對基汀的三言兩語,到尼爾自殺後學生才有對基汀的驅逐,結果,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是一個未經合理開展的矛盾,以求製造劇力吸引觀眾。尼爾之死也是如此。尼爾騙基汀說父親已經答應讓他演出,但當時尼爾神情特別,全不興奮,一向精明的基汀卻看不出來,不加追問,結果便是尼爾父子的矛盾──基汀和建制之間的矛盾的延伸。這若不是導演顧此失彼,便是基汀的無能,點起火頭,卻又失控。

事實上,基汀在課堂以外後面向建制的手法,相信對一般教師來說並不新鮮。在紐溫達給體罰後退學與否的問題上,在尼爾希望得到父親諒解的困難時,基汀提供的,無非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或尋求雙方諒解的老套的、軟弱無力的方法,根本只寄望於現實或會仁慈的希冀上,而沒有處理現實與原則之間若存在「非彼即此」的真正兩難時的問題。可是,電影仍本著一種浪漫的態度把基汀塑造成一個英雄。基汀和學生短暫相處,便可輕易贏得學生的信任和支持,未免無視現行建制的威力。結尾肯定基汀的教學效果,學生受到基汀的感召,公然違背校長的命令,完全是通俗劇的製迼高潮的一貫模式,電影至此作結,便又迴避了學生再度面對現實的困難,於此,說電影一廂情願地營造樂觀但不顧現實的氣氛,或未過份。

更重要的是,電影中的人物,從性格到造型,都全是通俗劇模式的忠奸分明。傾向基汀的學生,都是英俊瀟灑而勇敢的;出賣基汀的,卻是一個呆板怕事、滿臉雀斑、架上一副近視鏡的小子,觀眾會認同何者,自然不用言明,所以後來這「猶大」還給同學飽以老拳,正是投大快人心之所好。最後一場,當同學都向基汀致敬時,鏡頭還特寫了這學生的尷尬表情,替觀眾作了一次嘲弄。其他的配角,要不是頑固的校長,便是陰險的同事,父母不是逼迫兒子,便是少加愛護。總之,電影中的良師益友、摯愛親朋都只在基汀身上找到。這種忠奸分明的塑造人物手法,只能是一種陳腔濫調,跟一般教育工作者多批評的港產電影中的塑迼社工、教師的手法並無二致,不但和電影自己標榜的反省主題形成矛盾,更約化了現實中建制,對反省建制了無意義。

總結來說,本文想提出的論點是:《暴雨驕陽》只是另一齣以教育為題的通俗劇,一般的好評無疑有拔高之嫌;而其中的通俗劇性質,正和自身的主題構成矛盾,不能體察這個矛盾,而說要多如基汀般反省、教育,則未免真的缺乏反省了。

(本文曾於1990年發表於《信報財經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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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來Robin Williams的死訊,才63歲。很突然,很惋惜。想起當年這篇評論,如今看來,不知道是否太苛刻了一點,不過,這篇評論,其實無減我對Williams的演出的敬意。事實上,看這電影的當年,我已任教師六年,但即場仍然熱血沸騰,只是後來想了又想,才有了以上主要是對情節的評論。這篇也是在《信報》發表評論的第一篇。那年頭,正啃著的是許多文學社會學和文化工業批判之類,也正是首度思索不做教師的時候。當然,後來我還是回到了學校,而Williams多年後在Good Will Hunting中的演出,也同樣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2014.08.12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