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07-01

由電視到電聽

我們都說電視是觀看的,坐在電視前我們都被稱呼為觀眾,電視台節目得失的指標叫收視率,更根本的,無論英語中的或中譯的電視,都明顯指涉了視覺因素的地位。當然,聽電視的情況也不是沒有的,例如每天一回到家仍有事沒事都開了電視,而繼續做其他事的人相信仍然很多,然而,這只說明了電視已經進入生活並成為環境元素之一,而不是說,他們已經意識到,「聽」──而不是「看」──才是我們面對電視時的受訊方式。

所以,指電視劇「口水多過茶」,閉起雙眼仍可知道劇情的說法,實際上是對電視劇的劣評;在一些資訊節目之中,「齌 」是受到製作人鄙夷,而要盡量避免的;看新聞報道時,如果不能拍得畫面,也總有一些資料影片、或硬照、或示意圖等等,完全沒有圖像的情況因很少而變得突兀;聲音是「旁白」、「畫外音」、“over”,也正好說明影音之間的主客或甚至主僕關係。這種著重視覺的情況,影響到許多社會事件為了得到電視的篇幅而以「可看性」作為變化的軌跡,甚至一些行動的組織者以此為決定行動形式的一大原則,論者多已指出。至於著重視覺的源頭,當然可追溯至電影初出現時的默片時代。作為一種傳訊的媒介,電影一開始便以攝錄與重播影象的技術構成,配以錄放聲音是後來的事,循此思路,電視被視為影象媒介,似乎又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影象的局限性,又令人想到聲音在電視這種被認為是影象媒體中的地位。我們的電視廣播雖始於五十年代後期,但下面的例子仍時有發生:電視節目主持人交代播片,但片子又播不出來,鏡頭仍對著啞口無言、尷尬萬分的主持人,這種情形可能是聲畫關係最緊張的時刻,那片刻的沉默其實也說明了聲音的重要性。電視新聞報道中利用資枓影片的事例,更說明了聲畫分離甚或聲音凌駕影象的情況。電視新聞一提到兩所大學,無論晴雨春秋,播出的總是那一兩段影片;說到公務員問題,也總是中區政府合署或美利大廈門前的鏡頭;今年夏天颱風前後的影片,也早有專欄作者在報上指出竟然相同。更明顯的當然是新機場計劃的動畫,或有線電視的介紹,同一影片在不同新聞中竟都可佔據了被視為首要的視覺空間,當然可以說出了電視新聞工作者的某種惰性,而這種重複沒有招惹觀眾強烈反感的事實,除了因為觀看電視早已化約為條件反射而又被動的一個過程外,聲音的角色其實十分重要,就以上例子而言,旁白實際上是令觀眾繼續接受那是「新聞」的因素,換言之,「旁白」不再是旁白,而是位於傳訊過程中的主角了。

畫面誠然是生動的,表現形象也夠鮮明,「一幅圖畫勝過千言萬語等話」,早已耳熟能詳至成為陳腔濫調。然而,舉例說,《河殤》的主旨,其實還在解說詞中,撰稿人受責難的程度,是和他們的地位成正比的。若說那不只過是製作者不懂運用影象之過,則可考慮八九民運的種種電視畫面。天安門廣場的旗海與人潮、長安大街的射殺場面、白衣青年阻擋坦克車的鏡頭,對電視機前觀眾的衝擊自然是不能否定的。問題是,如果沒有記者的解說,那種畫面的理解可能是千差萬別的,中國官方、甚至台灣官方的處理,正好說明解說的重要性。生動、鮮明甚至衝擊等影象的優點,指涉的其實是感性層次多於知性層次,美學上的意義多於傳訊的意義。

Roman Jakobson 將語言溝通(communication)理解為一個傳訊者向受訊者傳達訊息的過程(The ADDRESSER sends to the ADDRESSEE, Style in Language, 1960),其中訊息的存在,顯然是傳訊的要義。三十年後,Inglis 認為媒介將
經驗變為知識,或提供給予日常生活意義的符號("A medium is ...what transforms experience intoknowledge. Or, ..., media ...provide the signs which givemeaning to the events of everyday." Media Theory: An Introduction, 1990 ),所謂知識與意義,則是訊息的另一種說法。於此看來,電視作為影象媒介的說法是否周延,是應該受到質疑的。起碼就上引情況而言,影象其實只是朝廷上的光緒,聲音才是竹簾後的慈禧。

再考慮到我們日常閱聽時與對象的不同關係,則聲音作為訊息的主要承載者的概念就更應受到重視。在許多公眾場合裏,一個人的動作模樣坐姿等等擾人與否,通常也不用特別的條例來說明,但是控制聲音的規矩多會言明,例如"quiet please"的標貼之於圖書館,「關掉傳呼機」的要求之於演奏廳或劇院,或是「唔准講 」的喝令之於教室,即使沒有說明,還是作為一種社交禮貌而要遵受的,例如在升降機裏保持低聲甚至暫不談話。這種分歧顯然因為於「看」之上我們可以有所選擇,可以看這看那甚至不看,在「聽」之上則顯然被動得多。正因為這被動的特點,使聽覺的訊息傳遞更不易察覺。與此同時,我們聽到聲音,總要找尋聲源;看到一幅圖像,卻不一定期待該圖像會發聲。在電視廣播來說,影象便自然地、慣性地成為聲音的源頭,影與音也因此在觀眾印象中得到結合,這種結合實際上又因影象於觀眾感知上相對於聲音的強勢,產生了隱藏聲音的效果。

這樣說來,影象與聲音的關係,就好比水面上下的冰山,或者,再附會一點,也不難聯想到意識與潛意識的關係。以電視播影的劇集、遊戲節目、新聞報道和紀錄片為證據,這種關係使重新檢討「電視作為一種影象媒介」的觀念不無意義。還得一提的是,上文並未考慮數量不少的廣告片的情況,在電視播影的各種片子的類型中,廣告有著最多超現實素材、魔術性幻想,甚至有自身一套表意邏輯的特質,因之,其中的影音關係,也足以影響影象媒介這個觀念的內涵,而這也應該是在另文的篇幅才能處理的了。

本文曾發表於《越界》,時約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