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05-01

出售聽眾的商營電台

作為香港的第二個商營廣播電台,新城廣播的受眾定位策略,可說完成了香港電台廣播向小眾傳播的過渡。回顧香港的廣播歷史,當解決技術與經濟的問題並進而普及化以後,面向大眾似乎是電台廣播不容置疑的天生職志。即使是以特定聽眾來製作節目,一直也仍是以不同時段作不同定位。可是為了回應近年興起的“小眾趣味”,八九年末電台轉為FM廣播便順勢把時段定位擴大為頻道定位,例如商台或港台的一台均為資訊台、二台為音樂台等。到了新城廣播,則更將資訊的範圍固定在新聞(甚至是英語新聞),音樂分為勁歌(現在的流行曲)及金曲(過去的流行曲),而以三個頻道分別廣播,更進一步地走向專精。

大眾解體當然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事,而受眾對廣播質素的要求提高、朝向多元化的轉變等,都一向是理解大眾解體現象的原因。以此證諸新城廣播,我們卻會發現這種理解只能回答箇中部份緣由,而忽略了三個頻道皆集中指向較強消費力的受眾的情況。

新城廣播是不向聽眾收費的商業電台,其“商業”之處,顯然不在向觀眾販賣廣播產品,而在出售廣告時間予廣告商。當然,廣告商感興趣的自然不在“時間”,而在某段時間裏,潛在消費者通過收聽廣播接觸到廣告訊息的行為。換言之,電台出售的和廣告商購入的都不是時間,而是聽眾的收聽行為。電台製作節目,正是因為要招徠並留住聽眾,好將聽眾的收聽行為出售。從這個角度看,作為文化產品的節目內容,雖然對觀眾而言具有一定的意義或作用,例如吸收資訊或娛樂,但於追求利潤的商營電台而言,則這意義或作用,必然次於以節目來交換廣告收入的價值。實際上,這便是S. JHALLY在The Codes of Advertising 一書中提出的,交換價值凌駕使用價值的“文化工業化”的運作邏輯。

以此來重新考察大眾解體的現象,應該可以得到一種經濟上的理解。一直以來對小眾傳播的分析,都多在受眾的自身變化方面著眼。受眾無疑是有變化的,但當經濟領域以及諸種“文化工廠”實際上不為受眾控制時,受眾變化所起的影響便不能不被上述的文化工業的邏輯所限制。尤其現在廣告商已不再只看收聽率(量),而更關心自收聽者的人口統計資料所反映出來的消費力(質)。這便形成了製作能夠吸引較強消費力聽眾的節目的總的方針。因此,以兒童、老人及家庭主婦為對象的節目難免付之闕如,指向具備較強的消費能力和意欲的成年人和青少年的節目,便應運而生。

由此可見,小眾無疑成了焦點,但這並非純粹由於大眾解體所致。從有選擇地製成文化產品的現象看來,交換價值高於使用價值的邏輯反而起了支配作用。特定節目雖然對特定小眾具備意義,卻可能因為沒有或較低的交換價值而受到忽略,反之,具有較高交換價值的節目便一再出現。新的商營電台是否只在提供同類文化產品中的不同品牌?節目能否做到真正的多元化,或體現受眾的自由選擇?只要文化工業的規律一天在運作,這些疑問看來還是值得提出的。推想開去,甚至公營電台得到商業贊助,也不值得沾沾自喜,因為那很可能成為一種資本介入的第一步。若是要真的履行在一定時間照顧一定聽眾的廣播哲學,公營電台不單要獨立於政府以外,還要避開文化工業的邏輯,甚至設立市民頻道等,大抵才是應該寄以厚望之處。

本文曾發表於《信報》,時約1990-1992年。

以真實為虛構

在電視劇面前觀眾是堅強的,從演員衣著沒連戲,到不合自己理解的情節,大小無遺觀眾都不會放過指謬的機會;可是,換成掛著資訊或紀錄頭銜的節目,無論是新聞報道,或自然風光、旅遊珍聞等,觀眾都毫無還架之力,而只會深信不移,對不符已有認識的東西,只會驚訝而鮮有質疑。兩種不同的態度,顯然來自虛構和真實分別。

是的,紀錄片總是真實的,伊拉克士兵扯了白旗我們便看到白旗,難道他們是臨時演員不成?特別是先進的現代科技製成的影象,讓我們不但接近即時地看到遠方的真實,並可以比肉眼還清楚。「電視世界盃」能夠多種角度取景、慢鏡頭重播以及大特寫球員動作表情等等,便早已證明電視觀眾比現場觀眾幸福得多。這些由影象製作出來的「極度現實」(Hyper-realism),正好使人們本已對現實的景仰提升到崇拜的地步。

紀錄片等影象產品通過「極度逼真」,利用了人們對真實的無知或少知而產生的自卑,成功地增添了權威。本來,「紀錄」一詞,含有真實的指涉,已是常用辭書的當然理解。由此派生的紀錄片(Documentary)就給明確地定義成「真實地專門報道某一問題或事件的影片。」(《現代漢語詞典》1978)。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Dictionary則解為:Presentation of facts through art.(1978)國內比較新的解說更名正言順地稱之為「紀實片」(《文藝美學辭典》1988)。Cuddon 的 A Dictionary of LiteraryTerms(1980)在document、documentary novel及documentarytheatre的條目更連用證據(evidence)、資枓(information)、檔案(archive)等詞,「紀錄」與「真實」之間,即使不是攣生,也是緊扣的了。
自然我們不必泛懷疑地擔心眼前所僅為幻象,可是,紀錄片及怎樣呈現「真實」,卻仍是值得討論的問題。

好像在香港頗享盛譽的《百年衝擊》,便可以是很好的討論例子。我們對東歐的無知,以及因「六四」事件注進的感情因素,很大程度幫助了第一輯七集的《東歐啟示錄》建構箇中的權威。沈厚的旁白聲調,配以黑白的紀錄片,加上記憶猶新的新聞片段,和雄偉澎湃的《自由頌》,都在告訴觀眾這是歷史,是真實。不錯,沒有人可以否認那些東德人冒死衝過圍牆的鏡頭的事實性,只是,和東德人到了西柏林趁趕繁盛鬧市、購買可口可樂的景象,則同時充滿了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的優劣判斷,是非顯明得卻太簡單。如果連繫起西方通訊社屢屢發出的消息,如麥當勞在莫斯科開店,《花花公子》出刊俄文版,波蘭也有選美了等等,加上種種成王敗寇的論斷,似乎在陳述真實之餘,用超越了文本的指涉,附會上約化的是非。

此外,新紀錄片製作者對舊片段的處理,往往也流露出超過單單呈現事實的階段。播出東歐電視裏類似美國同行的節目,為甚麼放棄創意的尺度,而流露出一種文化輸出的沾沾自喜之感?香港的加工版本竟也毫不自覺地表現了同樣語氣,究竟又是甚麼問題?《海外華人滄桑錄》第一集述說當年華人到達美國時,要給羈留隔離,旁白說原因在於「他們是中國人」,這種處理當然便於訴諸本地觀眾的民族感情,卻似乎忽略了即使是早年歐洲到美國東岸的移民,其實也有同樣遭遇。這便可看到所謂「真實」,還有多少之別。在今天香港情況來說,「真實呈現」海外華人的種種滄桑自然對沒能移民的觀眾來說有按摩心靈的作用,於是,「既然這樣苦,還為甚麼要離開」等問題,自然不便追問。

更重要的是,一而再出現的東歐各國的兵士步操、學生宣誓等片段,總會成為專權獨裁,消滅個性的證據,問題是,這種說法憑甚麼可以一定比當年的理解正確?可見,所謂「真實」,其實還是為一定的意識形態服務。同一段影片,在當年就表露對群體的肯定,在今天卻成獨裁的證據,會否只是說明準則的變化,而非絕對的正誤?可是,紀錄片製作者往往不會無的放矢,他們對揭露真實信念,翻案和探查的意識,不但可以開展重塑歷史的步伐,還會成為對真理的堅持。那真理之盾,便難免藉著「紀錄」這種符徵,幹起宣傳和教訓的事情來了。這當然帶有不祥的兆頭,因此,像《你幾時出世?》那樣的近乎抒情的小品或荒誕不經的政治動畫,反而值得肯定,起碼,那創作的本質正可看做一種警號,喚醒觀眾在觀看創作時常有的批評能力。

虛構的創作,往往擔當了娛樂的服務功能,觀眾與節目之間,是被娛者與娛樂者的關係,是主從的、生產與消費的關係。觀眾得到娛樂是理所當然的,不獲滿足則定看成是娛人者的問題。反之,對資訊節目來說,功能是教育性的,不但背後假設的製作者使命感,會替提供訊息者貼上美麗的標籤;節目和觀眾之間,更形成一種有知與無知的關係。知識的有無,便也建構出一種權力的支配關係。可是,我們在渴望通過被教育而踏進有知的境界時,卻往往忽視了支配著這路徑的權力從沒許諾給我們玫瑰園。其實我們不用忘記紀綠片等資訊也是文化產品的一種,也不必因眼見「實」了,便以為掌握了含有是非判定的「真」。也許,對待任何祭起真實大旗如紀錄片之類的文化產品,我們可以借用對待電視劇的態度,視之為經一定構成過程的產物,那正是我們理性閱聽的開始。

本文曾於《越界》發表,時約1990-1992年。

以世俗包裝神聖

下列兩個因電影《教父》而起的問題,可說是本文的寫作緣起:趁著《教父》第三集公映,電視重播早已成為「經典」的第一、二集,自然是可以預計的。然而重播的宣傳片段畫面可見鮮紅醒目的一道紅條子,提示觀眾這是「ORIGINAL」的,這便不期然令我想到,在面向大眾的文化工業中,「ORIGINAL」這個觀念究竟憑甚麼生產出來。此外,伴隨著第三集公映的一系列宣傳的,也少不了種種環繞著電影製作的「花邊」或「八卦」新聞,如哥普拉的個人經歷、起用女兒作演員、阿爾柏仙奴和戴安姬頓的戀情等。我在想著的是,這些花邊新聞和電影本身構成了一種怎樣的關係。

當然,我不會敏感到以為電視台用上「ORIGINAL」一詞,是為了自巴特或馬契瑞(Macherey)以來所否定的,作為創造者的「作者」觀念翻案。就字面來說,「ORIGINAL」一詞也沒有不對的地方,相對於二十年後的第三集來說,頭兩集當然是original的。問題是,如果
只為時間先後上的識別,「一、二、三」三字已經足夠應付,犯不著動用含有豐富指涉的「ORIGINAL」,而更有趣的是,原來屬於二十年前的「ORIGINAL」,要到了今天才予以界定,我以為正好說明那不是簡單的時間區別問題。

單純的時間上的古舊,不可能是促銷的重點,人們大抵不見得會因古舊而產生消費意欲。宣傳要借重的,還是「ORIGINAL」一詞所指涉的「原創」意義,以及早已編配給這意義的好感。「原創」這個觀念,一開始便帶含神聖而令人景仰的效果。在時間之始,開天闢地的,正是「造物主」這個一切的創造者(The Creator)。發展到了後世,能創造者往往被認為是天才,可以通神,漢語中「天才」的「天」,和英語「genius」的語源,都說明了通乎神明的本質,是常人工
巧所不能企及的。於是,為電影戴上原創的桂冠,銷售重點正好是一種訴諸常人對神聖以致美好的渴望。雖然在學理上這種帶著神祕色彩的原創觀念已經遭到挑戰甚至否定,但作為宣傳噱頭,卻仍甚具價值。

此外,「ORIGINAL」更是區別商品的好標籤。如果說,那只是廿年前的舊貨,貪新愛奇的消費者哪會欣然接受?但是加上標貼便好辦得多,因為那標貼說明這是經典,不單值得流傳,更應該予以珍視,甚至學習。雖然諸如此類的人物、情節已經一再在新名目下製成供應市場,然而以追求利潤的角度來看,舊產品如果仍可作任何方式的銷售,又怎會就此封存?於是,即使是一個原屬文藝學上的概念,用於也屬於藝術範疇的電影之上,只要涉及消費,便和一般商品例如牛仔褲等的「original」或「classic」的字眼沒有分別。

一般新產品面世,無論怎樣宣傳,總會豎立了生產與消費之間的對舉關係,二者之間雖不一定排斥,卻嫌顯露了促銷的痕跡。花邊新聞、製作特輯等週邊產品,正好起著一種給促銷打扮的作用。具體來說,這種作用可分預設期待、營造親和,以及鞏固原創三方面的表現。

電視製作特輯的精華片段,文字媒介上的劇照,和電影正場前的「畫頭」一樣,都為觀眾預設了一種期待。這些把原作品割裂或簡約下來的舉措,為的當然不是節省觀眾進場的時間,箇中的魚餌作用,在商品交易過程中所擔當的製造消費欲望的任務,我想是已經不用累贅解釋的。至於所謂「娛樂新聞」,例如銀幕下的種種男女關係、幕後花絮,或者電視特輯中的製作鏡頭,例如《教父》特輯的演員試鏡、早陣子《末代皇帝溥儀》特輯的臨時演員偷閒睡覺等等,都營造了
一種親和的氣氛。這種親和作用,使觀眾關心、熟悉文化工業中的生產元素多於自己週圍的人或事,所起的作用,當然並非如布萊希特所說的明言這只不過是一齣戲劇的疏離效果。人們的注意力從自己身邊集中到工業產品去,遭到疏離的,反而是人們自身,這點早已為論者指出。我想,從這個角度看,說這些「娛樂新聞」「寄生」於做為產品重心的電影是不適合的,因為那只不過是工業裏的另一部門,為的無非也是促銷,若從整個生產消費過程來考慮,更有一種制約作用,
並非「寄生」一詞意味的被動、附從。

表面上,製造消費需求與親和氣氛兩點,似乎都有一種俗化的特性,好比許多人都說,如今的演員平凡之至,沒有明星風采。可是,如果真的平凡,為甚麼可以惹得人們注意興趣的他們,而不是真正的鄰家男或女孩?我以為,在世俗化的表層下,其實還有神聖化的本質。製作特輯必備的導演及演員答問,自述題旨,便是回到維繫神聖的原創意義上去。例如在製作特輯裏,貝托魯奇解釋《末代皇帝溥儀》為一個囚徒的故事,尊龍現身述說一種母子的情結,或哥普拉談到古
里昂家族的歷史,向米高的認同,直指《李爾王》及黑澤明的關涉等,都像極橫亙在閱讀旅途上的路標,在指引之名下,也實在一種制約。

如果把這齣電影的製作過程看成為工業生產的工序的話,本文討論了的是,作為核心產品的電影本身,跟作為週邊產品的「八卦新聞」及追加的原創封號等,構成了怎樣的關係。我想,這種關係,不是一般所說的主從關係;週邊產品,實在也是文化生產各種制約因素之一,目的和任何生產工序一樣,都為銷售效力。以本文討論過的手法來說,一種以週邊世俗來映襯核心神聖的性質,正是我嘗試提出來的綜合。

本文曾於《越界》發表,時約1990-1992年。

主動的受眾

同樣是市民文藝,由傳統說書或戲曲發展到今天的電影電視,在敘事模式上無疑是有很大進展的,這個進展,又是受著觀眾的思維水平支配的。或者說,但看敘事模式的變化,可以反映出觀眾思維能力的進步。

說書平話中,因為說書人君臨故事,所以採取全知的敘事觀點。這其實方便了說書人交代故事,也方便聽眾了解故事,因為一切情節進展、人物背景等,都可以通過說書人的全知觀點交代得一清二楚。舉例說,《水滸傳》中武松打虎一節,說到那頭吊睛白額虎撲向武松時,出現緊張場面暫時止住了,由說書人解釋老虎動作習性的話,也許聽眾中見過吊睛白額虎的不多,這樣安排,對觀眾了解無疑是有利的。

大抵那時候的觀眾只知有全知的敘事模式,要是某個人物的內心、某個場景或情節出現空白,觀眾是不好理解的。

戲曲中有所謂「自報家門」的環節,人物出場要自己把身份背景說唱出來,這在故事推演來說,是很不自然的事。觀眾是假設不在故事中的,劇作者卻要刻意安排角色向故事以外的觀眾交代身份,日常的真實生活中,誰會向不存在的受眾作自我介紹呢?

這種安排,反映作者對觀眾的存在有很強的意識,甚至影響交代情節的形式,即使有角色的行為、衣飾甚至和人物之間的對白,作者大抵還是擔心觀眾不了解角色的身份,所以由自報家門先介紹清楚。

電影呢,在五六十年代還是有這種自報家門的遺痕的。讀者們看舊電影,往往可以看到介紹故事時地甚至人物的旁白或字幕。根據西方的現代小說敘事理論,這些背景資料往往可以通過人物的對話等故事的內在元素來顯示,作者全知式的加插,是會窒礙故事的交代的。

可是觀眾是接受這種介入的。六七十年代的香港電影,人物出場時往往有該演員飾演甚麼角色的字幕,破壞畫面的完整之餘,觀眾卻毫不介意,可能因為這種安排可以幫助他們了解故事。

當然這種安排也可以反映出編與導上的懶惰,一句簡單的字幕,便可以交代人物的身份,總比用對白或行為來得方便。

然而,曾幾何時,這種安排在電影中已經很少見到,比較認真的電影,編導都會通過故事自身的元素來交代人物,這也和今天的觀眾在理解電影情節上有較強的構築能力有關。以《重慶森林》為例,開場一節林青霞的追逐,是很難出現在以前的小說戲曲中的,不知名的人物、時間、地點甚至事件,是難以讓以前的觀眾所理解的。

其實,總體來說,隨著觀眾接受的思維能力的提高,作者留給觀眾的想像空間是增加了的,交代故事或人物的背景只是其中一環罷了。

本文曾於《越界》發表,時約1991-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