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8

邪惡平庸的身份認同

古語有云: 「人生如戲」。如戲之喻,智慧不在其假,也不在其多姿多采,而在於身份構想與育成的過程。

演員一舉手一投足,一句對白一個表情,無非為了呈現一個角色,看在觀眾眼裏,盡在不言中,而並非說服,從梁朝偉演活易先生的深沉,到張達明扮一頭栩栩如生的速龍,都不落言詮、後設的補充或解畫,像大聲聲明「我是一個賊」或者豎起「路人甲」的說明紙牌,連小學生都知道是極劣的演出。

演員深知,這不費唇舌的心領神會,在於動作或表情、語氣或衣飾,起碼須符合觀眾的已有認知;若要成就光影裏的易先生、棟篤笑台上的速龍,則更要直搗黃龍把觀眾的感受勾引出來。這樣的過程,當然不會自然而然,而是充滿預期和計算的,離不開人際的互動。所謂「身份認同」,本質就是如此的一種自我呈現於人前,如戲一般。

既屬「當然」何須教育


既然是自我(演員)與他人(觀眾)的互動,則這身份認同(角色),也必然是情境、相對甚或文化的(Contextual, Relational & Cultural),抽象如永恆真理般的身份,虛空無物如同義反複(Tautology),以為可以用來證立某種觀點,像去年國民教育爭議時在《城市論壇》屢屢聽聞的「身為中國人,當然支持國民教育」;卻不知道,如此論證其實牽強非常,因為若真的理所「當然」,還用得着那麼力竭聲嘶嗎?

倒不如把「身份」和「身份認同」區分,以免混淆「先賦」(Ascribed)和「獲得」(Achieved)的兩種含義;前者難因個人意志轉移,像出生在香港,因而領一張香港身份證,或領一本中國護照,份屬「當然」,但這個「身份」不會自然而然地形成「認同」,否則又何須教育?

教育關懷的,就是這「認同」的部分。2011 年國民教育課程文件的諮詢稿,曾不無道理的循情意(而非認知)來界定這「認同」的教育,以「情意」、「認知」和「心理肌動」的範疇分類(Affective, Cognitive & Psycho-motor Domains),是教育專業的經典,也是常識。可惜的是,選對了工具卻不等於懂得運用,結果錯漏百出過不了專業的關口,在2012 年的文件定稿甚至索性完全刪去這部分的解說,如同鴕鳥埋首沙堆,使人失笑。

這也反映出威權政治下(Authoritarian Politics),連課程文件也可以任意妄為,不怕專業見笑。這樣的景況,並不以擱置國民教育課程文件告終,像今年鬧得熱哄哄的北區幼兒教育學額問題,教育界不也是早就提出預警,但決策者卻置若無聞。當議題在北區學額出現,卻獲一再回應「全港學額足夠」時,相信連高小學生也知道牛頭不對馬嘴,但官員說來仍沒半點臉紅耳赤,則這不是無視觀眾存在的拙劣演出嗎?按上述的互動觀點來說,自說自話簡直就是對觀眾毫無半點尊重了。

其實,讓「身份認同」的教育回歸情意(而非認知)的範疇,不但不是明日黃花,而是至為必要。拿認知與情意對舉,目的在突出「認同」的過程,不是理解或評價,而是某種價值觀的形成,甚或內化為性格的一部分。嘴裏說愛國,屬認知;實際把資產或子女都往外國送去,便是價值觀,屬情意。聽其言,觀其行,言與行是明顯不同的概念;一張問卷,或者一道試題,極其量只得知嘴裏說得漂亮的話,但決不是真正的「認同」。

抹去政治不去思考


如同演技,固然有演員不必訓練不必揣摩就渾然天成,但那終究是少數甚或偶然,起碼的培育才是常態, 由嚴謹的訓練(Train),或放任的促導(Facilitate),都在教育的光譜之內。前者屬虎媽或怪獸家長的信念,後者是歷盡滄桑的過來人的哲學,兩極之間卻倒有一點共識:覺察(Aware)、反應(Respond)階段的情意,份屬教育本分,但組成價值觀甚或性格化(Values, Organization & Characterization) ,則可教而難評,肆意評估其實已僭越專業的底線,起碼是以今天教育學問進展而言的底線。

學校教育的限制,不足以穩妥評估高階的情意發展,但對身份認同的研究,則早有研究提出,底蘊不過是想讓人怎樣看自己的一種呈現或演出。五十年前在耶路撒冷受審的艾克曼(A. Eichmann),就是想他人把他看成為一個聽從上司命令的下屬,如此辯護,便不必為屠殺猶太人負責;可是,在阿倫特(H. Arendt)眼下,卻看出這種「打工搵食」的心態,實在透露着邪惡的平庸性(Banality of Evil)。

當中的關鍵,在於對周遭發生的事採取關懷以至質疑,抑或冷待和漠視,這不過是一種對待他人、也就是對待自己的態度,不過是身份認同的呈現,最根本的好像是只說個人,其實擴展至人際、社會,這不就是政治麼?所有「去政治化」的論述,所希冀的,就是要人民不去思考人際關係,要人民免除主體的思想,並如此生活作息,那不過是一種邪惡的平庸的身份認同。

2011年後,每逢天災人禍,總會令人想起日本經歷過「三一一大地震」後國民的表現,那種遇到浩劫而仍能堅守自持,有禮如斯的取態,雖有人譏為過分遏抑,卻又不失其某種價值,甚或早已內化為性格的一部分。說到底,自己怎樣做,他人便怎樣看,這中間呈現的就是身份,經自己認同的。(本文曾刊於2013.11.18《信報》)

2013-06-14

為甚麼不做國安不航天?



電影Good Will Hunting (《驕陽似我》)中的一幕,是我讀到Edward Snowden的新聞的即時聯想。電影中Matt Damon飾演Will Hunting,在麻省理工當小工,卻是一個數學天才,其天賦被教授發現後,介紹他到美國國家安全局去做破解密碼的工作,安全局的人問他為甚麼不想做這份工,他有以下一大段精彩的回答(我的翻譯,原文見此):

「為甚麼我不應為國安局工作?這問題有點難,但我會試著回答。假設我現在在國安局工作了,有人把一個密碼放在我桌上,其他人都解不開的。或者我看一看就解開了,我會感覺良好,因為我的工作做得好,但或者這密碼是北非或中東某些叛軍的藏身地點。國安局一旦知道這地點,他們便會把那叛軍匿藏的村落,連同萬五村民一起炸掉,這些村民我素未謀面,也毫無過節,就這樣被殺了。這時政客會說:「噢,派一些海軍陸戰隊去保衛那地方吧。」他們根本不屑一談,他們自己的孩子不會到那裡,不會被射殺。就像被徵調的不是他們,因為他們只會去當國民防衛軍,無所事事就可以,在屁股找出榴彈碎片的將是南方來的某些小子,而當他們退役時,回來看到過去工作的工廠早已搬到先前打仗的那個地方,而那個用榴彈炸他的人就做了他原來的那份工,因為他們可以只賺毫半一天而且沒有上廁所的小休時間。同時,他了解到他這樣的唯一理由,是我們可以選一個可以好價錢賣石油給我們的政府,當然,石油公司又會用那些小衝突來唬嚇,來把油價提高。對他們來說,只是小小的附帶利潤,對我的老友用二塊半買一加侖就毫無幫助。他們固然會很快樂地把石油帶回來,或者他們會聘請一個酗酒的船長,這船長愛飲馬天尼,又喜歡跟冰山玩激流,不用太久他會撞上一個,油會流出來,把北大西洋海裡的生物都殺了。而我那個沒工做的老友,買不了油便駕不了車,要步行去見工,但他那屁股裡的碎片又搞出個長期痔瘡來。那他又要餓死了,因為每次能吃的,都是那石油泡過的北大西洋鱈魚。那我怎樣想?我想出一些更好的,他奶奶的,我不如乾脆開鎗殺了這老友,搶了他份工,交給那敵人,抬高油價,炸一條村,抽抽大麻,然後加入國民警衛軍?我還可以當選做總統呢。」

這簡直就是一篇解釋國際政治如何與民生連結的演辭,那些聲聲對政治沒興趣,大嚷不要把民生問題政治化的朋友,應該要把這段背誦至一字不漏的。Snowden所披露的,正是國安局這等竊密的工作,事發東窗了,國安局當然拿出防止了恐怖主義勾當的偉大功蹟來,難道他們會像Will Hunting的獨白一樣,他們的情報會害了無辜,為了只是美國石油巨賈的利益?

在偉大的事功面前,個人私隱是何其渺小,政府破解了恐怖主義勾當,救回的不也是我等小民的賤命?大阿哥在我們頭上虎視眈眈,不過是保障我們的安全,丟了私隱,換回性命,大抵划算。這類換算我們倒聽得不少,問題是,沒有私隱的生活真的安全嗎?在「國家大義」當前,誰來決定甚麼要犧牲甚麼不?國家安全問題的源頭,真的只因像拉登那樣的野心家嗎,和大阿哥背後的利益集團完全無關?更重要的是,得享聲稱不受恐怖襲擊的安穩,取而代之的卻是私生活受盡窺視,這是否值得?是否人民的自主選擇?

Snowden披露國家安全的伎倆,他又是否稱得上愛國呢?竊取國內外人民的私隱,是否愛國的必由之路,固然又有一番爭論。至於像上太空這樣的偉大事功,又是否真的愛國愛民毫不可議呢?最近,中國又派人上太空了,或者又會引起一陣航天熱,也許好一些學生,又會矢志為國效力做太空人去,我其實多麼的希望,更多的青年能像Will Hunting那樣由國家大事想到小民生活去──

「為甚麼我不當航天員?這問題有點難,但我會試著回答。假設我現在已是航天員,長官某天要派我升空去,這次任務是登陸月球,我是首選,經過嚴謹的訓練及演習,最後可以坐神舟N號登月去,在月球表面還和首長天地對話,感覺實在良好。這時剛好廣州申請主辦世界盃進入最後遴選階段,雖然登陸月球實際科研得益不過是放個屁,但聲勢卻是不是玩玩的。就是我這一小步,我國成為世界上第二個載人登月的國家,況且我國仍是全球人口最多的,在種種考慮因素下,廣州終於成功爭取世界盃的主辦權了。這是上海世博、北京奧運以來的國家大事,要辦好這大事,政府官員不但趕緊徵地,國家大事當前,人民流離失只是丁點的代價。大興土木,修建場館,不在話下,場館設計不但美輪美奐,還要新奇奪目,是為了成為地標,讓修建的官員名垂千古嗎?才不呢,只有傻子才管身後名聲,他們爭的是今天的富貴,大興土木最方便歛財,設計意念固然開天殺價,中間重重工序更可上下其手,官員批准動用國家的錢建這建那,最後一大筆還不是刮進他們的口袋中。這些錢當然是要洗乾淨的,到處去奢侈消費,買地買房吧,遠的不說,這些消費在香港,在澳門就養活不少家庭,不過搞亂人家的經濟和生活,是誰也不必管的。大官貪贜歛財,可謂眾目睽睽,人盡皆知可不是義憤填膺,大家心裡想的倒是你可以這樣枉法為甚麼我不?地溝油、毒奶粉的檔次還算了,小至擺地攤賣假貨又哪有問題,考試請代考,功課請代筆,還是真金白銀的買賣呢,若嫌太過迂迴,直接買張文憑、買個學位好了,還是家長代辦,孩子仍然吃喝玩樂,不用操心,拿著假文憑日後又幹起大官來,可我家小人雖然是航天員之後,還是要一道題一道題的算,就是上了大學進了軍校又做起航天員來,卻早就輸在起跑線前,那我為甚麼今天不直接去賣假貨,賺了錢買個黨籍買個官位來再賺大錢,看在這鈔票的份兒上,太子黨都要來我這一幫,說不定他們還會扶植我當首長,到時在酒泉基地跟登月的航天員天地對話的可是我呢,哪我還要當航天員幹啥?」

我的仿作當然沒有Matt Damon和Ben Affleck的才情和辛辣,我只願有志當航天員的青年,希望國家富強的任何人,特別是那些以貢獻國家為志業的朋友,停一停,想一想,他們的志願和希望,是怎樣遭狎弄和挪用吧了,而那,是他們真的追求的嗎?他們又要怎樣捍衛真正的理想呢?

(本文曾於2013年6月於《主場新聞》及《獨立媒體》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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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Good Will Hunting 是我心中認為最有教育意義的電影之一,其主角Robin Williams,於2014年8月12日逝世。

2013-05-17

辦大學,要夠格

人有人格,校有校格,這個「格」,可說是這個人或那間校的一切言行舉止、立場處事的總和,不是說有就有,而是從種種大小事件呈現出來的。近年屢屢發生校園內大學生向到訪權貴示威請願而遭到粗暴打壓的事件,實在也構成了有關院校校格的一個部份,而這校格的問題,或許也可以由戴卓爾夫人說起。

「死者為大」,早前戴卓爾夫人過身時,便較少人提起她被母校牛津大學拒頒榮譽學位的糗事。牛津有一個傳統,是給成為首相的該校畢業生頒授榮譽學位。榮譽學位之設,也可說是西方大學的一個傳統。為了表彰一個人對社會或對大學有非凡的成就或貢獻,大學便向其頒授榮譽學位,這些學位雖不代表接受者其人的學術成就,但傳統上院校還是小心翼翼,珍惜羽毛,到底,向誰頒授榮譽學位,也構成了院校的校格的一個部份,以榮譽學位來攀附權貴甚至交換捐款,是任何有尊嚴的大學所不屑為之的。

1985年,牛津本欲頒授一個榮譽博士學位給戴卓爾夫人,她是該校1947年的畢業生。不過,因為她當時推行新自由主義,大事削減教育經費的政策,向其頒授榮譽學位之議在牛津內部引起激烈辯論,結果牛津教授以超過二對一的比例投票否決,牛津首次沒有履行上述傳統。

新自由主義信服市場競爭,以此為至高無上的指揮棒,對某些一時難以將其宗旨使命兌換為市場價值的範疇打擊至大,例如福利和教育。香港社會福利界引入的一筆過撥款,便是這種風潮傳到香港後,由崇尚競爭思維主宰下的產物。

同樣受到這股風潮影響,在香港的大學裡研究和教學環境,教師工作和學生學習的生態,早已受到破壞。大學學系之間的資助引入一筆過撥款多年,取消實任制(Tenure)而改以大量的合約聘用大學教員,更嚴重的是,限制對學生的資助,改為鼓勵貸款為主。種種措施,在在損害教研和求學的環境。

其實,如果屬真正自由、平等的市場競爭,也許有其道理。問題是,因為資源不均分配,本來並不自由、並不平等的市場,只會造就更不自由,更不平等,這則決非現代文明社會所能接受。

在不民主的社會裡,這種惡性的競爭,正是政府官員可以上下其手的大好機會,既是以官員個人對自由市場的誤解而推行錯誤的政策,更令人齒冷的,是攀附權貴,謀取官員自己的延後利益,為權貴攫取更大的既得利益。貪婪無厭,沒有止境,高薪養廉,徒變空談,連學府中人,也受感染,面對權貴,竟會自我矮化,做起有損學術尊嚴甚至學生權利的事來,並讓其變成校格的一部份而不自知。

2011年李克強到訪港大,校園警戒過份,學生示威被禁,可謂記憶猶新。不過,其後校長致歉,愛護學生之情以及學者風範,還算溢於言表。校友後來於大學集會聲討,也清楚表達了對攀附權貴的厭惡,但也同時反證了港大多年來的培育,沒有完全白費,這段歷史,也是構成港大校格的一個部份。

5月6日城大派員抬走向梁振英示威的學生,藉詞避免混亂不再借出場地予真普聯等等,不但也構成了該校校格的一個部份,也間接反襯出港大當年的跟進原來還有一定風度和器量。

可惜,一山還有一山低,昨天(5月16日)在明愛白英奇,校方為了迎接梁振英作主禮嘉賓而召警至校園、甚至清場「封校」,以致學生回去補課不得其門而入,則也同樣無可避免地成為該校的部份校格。該校既有志於發展為一家天主教大學,也許必須學習一下大學該如何對待學生和權貴。

那麼,學習對象該是誰呢?取法乎上,城大當然大可不必,牛津學人的風範、港大校友的堅持,應該位列這張學習清單的前列吧。(2013.05.17)(本文曾於《主場新聞》發表。)


2013-05-15

專業發展會異化為控制教師嗎?

政府在「國民教育」一役雖受挫敗,但在真正民主到來之前,政權在學生意識形態的議題上當然不會罷休。昨天公佈改組師訓與師資諮詢委員會,意義即在於政府重整旗鼓之舉,而且拉開了一條更隱藏的戰線。管治高層大抵從國教一役中看到教育局人員並不濟事,一個國民教育課程也搞得千瘡百孔,飽受批評,倚賴他們執行任務難有成效,所以索性施展梁振英政府的慣伎,通過改組諮詢組織,進一步藉專業發展控制教師。

政府昨天公佈,師訓與師資諮詢委員會(師訓會)將於六月一日重新命名為「教師及校長專業發展委員會」,新任主席邱霜梅亦會同時履新。對一般市民來說,一個諮詢組織重新命名可謂不足掛齒,即使是現職老師,也極有可能不大了了,沒留意箇中深意。

原來的師訓會是一個諮詢組織,顧名思義,其職權是專就師訓及師資問題向政府提供意見。1993年成立時,是港英政府用以化解教師專業化訴求的擋箭牌。早期的主席是楊紫芝和麥列菲菲,她們雖不沒有教學專業訓練,但於港大任教授多年,其後的程介明是本地師資培訓的重鎮,張百康更是資深中學校長。至於邱霜梅,長期任職政府行政職系,2000年由保安局助理局長的崗位借調至職訓局任副執行幹事,2003年署任執行幹事,翌年真除,至去年底退休。

邱氏長於行政而非教育,和其政府色彩濃厚的背景,是與各位前任至為不同的地方。她借調到職訓局,相信是得政府委派以理順職訓局在前任執行幹事主政時的一些狀況,可見她得到政府信任,這種信任,比起其「師訓會」前任,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缺乏教學專業訓練而可以領導教師和校長專業發展的政策,原因明顯在此,可以預計,未來在推動教師專業發展的政策上,教育局專業職系的功能將會削弱,「教師及校長專業發展委員會」將會更為吃重。

改名後的「教師及校長專業發展委員會」,不但沒有了「諮詢」二字,職權範圍更擴充了。政府公佈說,「委員會將延續師訓會的工作,就教師及校長的專業發展的政策及措施,向政府提供意見。此外,委員會亦可按需要進行相關的教育研究及舉辦專業發展課程等,以促進教師及校長的專業發展。」可以留意的是「此外」後所說,是新增權力所在。

換言之,不但提意見,還可做研究,辦課程,研究與課程,當以「教師及校長的專業發展」為範圍,但屬新增的職務,這些職務,一向是教育局的職責,較多時候,是由大學負責的,即使如此,也由局方委托。六月開始,教師及校長專業發展委員會具備這些職權,與教育局的工作會否重疊?如無重疊,則如何分工?或者,教育局相關人手,會否調至委員會屬下,起碼受委員會指揮?委員會可以做研究和辦課程,其有能力調動資源的含意,可謂彰彰甚明。這是和委員會在「師訓會」時期最大的不同之處。

回歸以來關於教師資格和專業發展的最大爭論,當為2000年時的語文基準風波,十多年過去,英語教師為了基準及種種專業發展而奔波折騰的自然不在話下,如今回望,若要嚴謹評估這種「震盪療法」對師資以致教育質素產生甚麼衝擊,也許尚待研究,但學生的英語水平是否得以改進呢?

十多年前,語文基準提出時,傳聞已有決策者明言考慮設計各種教師基準,甚至包括所謂「師德」,並以專業發展作為包裝,語文基準鬧出風波後,教師的專業發展改為「軟著陸」,沒再鬧出亂子,但新任校長認證制度則已輕舟已過萬重山,控制權由分散的辦學團體集中到政府手中多年。未來的日子裡,教師專業發展「軟著陸」的政策會否改變?對教師的控制,會否循此路向,由這個進一步增加了權力的「教師及校長專業發展委員會」經辦,並以專業發展、資格認證等等的方式收緊?這些問題,實在關心教師專業和教育質素的朋友不得不提出的。

2013-05-06

普選提名委員也解決不了結構困難

目前的選舉委員會,只有廿三萬七千多選民,若以此為藍本組成未來特首普選的提民委員會,其含意不啻是說,比其餘的三百多萬選民,這廿三萬七千人多了一個影響提名的機會。除非得到糾正或補償,例如得一定數目的選民支持的候選人可得提名參選特首,否則,特首普選了也仍是不均等的。

即使普選提名委員會,也解決不了這個不均等的錯誤。除非提名委員會內的界別分組,全以選民個人作單位,不設任何公司票或團體票,而且每一提名委員會席位的選民基礎,也相對接近,否則,委員的代表性一樣可以有巨大差異,有些委員由數以萬甚至十萬計的選民選出,有些委員的選民卻只是數以百計甚至更少,換句話說,就對提名的影響力而言,不同界別的選民之間,竟存在百倍甚至千倍的差異,這就是不均等,程度大得任何一個講求平等的社會都不應接受。

如何確保選民的意願可以得到提名委員的正確反映,也同時不可忽略,否則,提名制度設計再完美也只會淪為空談。通常,選舉制度的民意保證,是一種滯後的懲處,意思是,選民選出了議員,要是議員背棄選舉時作出的承諾,或者作出了選民不認同的決定,則選民大抵只能在下一次選舉不再投票給該議員或其政黨,作為懲罰。

這種多次博奕的設計,對想長期參政的人士或政黨,或者會增加其背棄選民的成本考量,但究其實,這也只不過是一種成本計算而已,若得失相抵,甚或得大於失,則毀諾仍會發生。提名委員若手握篩選大權,其對未來特首的影響力,必會製造不成比例的換取利益的機會,下次選舉的懲罰,無異於賊過興兵。

教育界的選舉委員會,就有過兩次這樣的經驗。2006年選委選舉,有朋友得到泛民陣營的教協推薦,但獲選後在翌年的特首選舉中,卻有意不給當時代表泛民參選的梁家傑提名,最後要苦苦箍票,才成為提名梁家傑的最後一人。當時負責苦苦箍票的,正是筆者,對此制度漏洞,我有深刻體會。

另一次發生在去年的特首選舉中,同樣有一位得到教協推薦的選委,結果在提名期內卻脫隊提名梁振英,如此違反政治倫理,跡近欺騙選民,教協事後極其量也只能口頭譴責,對民意受到扭曲,卻只能徒嘆奈何。

再說,任何防止歪曲民意的設計,必會遇到一個難題:選出提名委員會時,特首候選人尚未產生。這種模糊狀態,便有機會讓提名委員鑽空子背離民意。這種情況,其實不一定發生在泛民陣營,去年選舉中,在飲食界、批發及零售界及會計界中,即有本被視為唐營名單的選委,最後把提名票給予梁振英。

簡而言之,即使提名委員的代表性可以調整至相約,但上述的得失計算、不參與多次博奕者,以至選舉提名委員先於特首候選人出現等等多項因素,都會造成提名委員會不能反映民意,而淪為小圈子交易,甚至被操縱而有違普選的民主原則。

這些困難的確不易解決,則另一出路便是減低提名委員會被扭曲或尋租的機會,取得一定數目的選民支持者,便可得提名參選,是防止提名權力壟斷、民意可得反映的制度,這個制度,正可和普選提名委員會相輔相承,就履行民主原則而言,可謂缺一不可。(2013.05.06)(本文曾於《主場新聞》發表。)

2013-04-29

空洞政治語言的風土病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我開始接觸波柏爾(Karl Popper)的科學哲學和貢布里希(E. Grombich)藝術史論。那時對文學研究中的心理分析,我正努力研習卻感到極不滿足,而剛好踫上了中國思想界引介大量西方學說的風潮,那雖然是《科學發現的邏輯》和《藝術與幻象》等發表近卅年後,但「證偽」(Falsification)以及對「時代精神」(Zeitgeist)的批判,於我而言仍然有無比的解釋力。

然後當然是巨著《開放社會及其敵人》,諸般的思想忽然像打通了某道經脈似的,尤其對空洞政治語言的分析,讓我對年青時讀《動物農莊》或《1984》時的荒謬感有了更深的了解,或者厭惡。

對空洞的政治語言,中國人當不會感到陌生。「所有動物皆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之類,固然是在言語裡上下其手,但其實是對嚴肅認真的聽眾的侮辱,甚至於傲慢的欺凌。其真正意義是:我就是這般肆無忌憚,看你又能耐何!

晚近對普選定義的爭議,根本不是論辯,而是空洞政治語言的故伎重施,是一種言語的上下其手,人民要求的只不過是平等的權利,換來的卻是這種傲慢強權的欺凌。

教師必會明白,課堂上教過不等如學生學到,同理,波柏爾、貢布里希、海耶克等思想傳入已逾卅年,但其學說決不會就此「落地」,空洞政治語言仍然流行如故。萬萬料想不到的是,在香港這個教育普及、資訊發達的先進大都會,空廢的政治語言仍可像流行感冒般橫掃我們的公共空間。

語言病毒是極權的維生素,可以愚民,可以蒙騙;但民間社會的反論述,竟不過在與強權跳探戈,則未免可笑。我說的當然是2010政改時的「終極普選聯盟」和今年的「真普選聯盟」,在「普選」的概念前加一個至高至強的修飾語,最大意義只能在於良好的自我感覺,而掉進那種操弄語言的軌跡中,跟狎玩政治語言者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

令我感觸良多的是最近參與的一個會議。會議的組織者自詡為民主運動奮鬥多年,是民主運動的主要力量之一,這也一直夠讓當中成員足以自豪。會議上不免對「落實雙普選」決志一番,這本來無可非議。只是,有與會者提出,針對當今形勢,矢志爭取的是「無篩選」的普選。

以「證偽」的檢定來說,這樣的增添可謂意義重大,起碼可以作為爭取行動的成敗標準之一,也可以作為一項奮鬥的明確目標。可是,主事的朋友竟提出以空洞無物的「真普選」取代「無篩選」,其自陷政治語言的空洞而竟不自知,更啟人疑竇的是,今天拒絕這「無篩選」的條件,是否意味了將來又準備放棄這條聲稱的底線?

會議上另有朋友提出「符合國際公認標準」的說法,這當然過不了嚴格意義的「證偽」的檢定,不過,既提到「公認」,則凡合理的人心中,還是有一把相對的合理的尺的。問題是,組織主事者竟在「國際」一詞上打轉,說了一輪難定應按哪一個國家為準的話,儼如陳淨心理曲氣壯地質問戴耀廷那一次,讓人失笑。

於民間論述的失笑,比對極權的嘲弄更為痛苦,因為恨鐵不成鋼?因為對領袖的失望?還是因為對「不進則退」的感喟?我實在分不清楚,我只知道,對空洞政治語言的批判,我們實在做得不夠,不但不夠,甚至讓其蔓延,讓其落地生根,成為風土病,連多年為民主奮鬥的朋友受到感染而不自知。(2013.04.29)(本文曾於《主場新聞》發表。)


2013-04-10

十萬人連署支持可提名參選特首

《基本法》第四十五條第二款寫得漂亮,其實關卡重重:「行政長官的產生辦法根據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實際情況和循序漸進的原則而規定,最終達至由一個有廣泛代表性的提名委員會按民主程序提名後普選產生的目標。」多年來,受制於「實際情況」和「循序漸進」,香港這個大都會的市民仍未能選出自己的領袖,負責管治的人則仍未得到市民的認受,這個香港政治的結構缺點,也就是難解的深層次矛盾。

二○一○年政改爭議時,中央政府雖明確作出了二○一七年普選行政長官的承諾,而當「普選」的解釋大抵難以離開均等選舉權時,從中又把「被選權」和「提名權」割裂開來,大有違反均等原則之勢;至於「廣泛代表性」或「民主程序」,從過去政權對民主理念、認受性政治棄之不顧,肆意扭曲的往績來看,能否落實也成疑問;而「提名委員會按民主程序提名」,則更讓反對落實民主政制者振振有詞地祭出「機構提名」來,控制一個千人委員會自然比控制數百萬選民容易。

無賴與君子對局,賽局本來就不公平。無賴可以肆無忌憚的歪曲規則而恬不知恥,但他們要求君子遵守規則時,君子便得規行矩步。《明報》四月十日報道,李柱銘建議讓得提名票最高五人有權參選,如此則接受「機構提名」。這樣的善意能打動無賴嗎?良好願望恐怕又被挪用至容讓五人或四人或三人參選的技術盤算,至於這樣的程序是否符合民主原則,恐怕無賴才不會理會。

且讓君子堅守原則的特點成為強項,而不是任意欺凌的死穴。既說要體現民主,提名程序為甚麼不可以直接參照民意?簡言之,若有人直接取得一定數目的選民連署支持,則提名委員會便須予以提名,讓其參選,讓選民選擇。只要數目恰當,論體現民主精神,這種提名比起目前的選舉委員的提名,將有過之而無不及。寛容一點,這種提名也可以和其他形式的提名(例如現行的)並存,但假如沒有這種提名,即使提名委員人數比現行選舉委員人數倍增,認受性仍然不足,選舉舞弊、利益交換的流弊,也難以避免。

有意參選者要取得多少選民的連署支持才恰當呢?台灣的總統選舉中,在合資格政黨提名以外,若得選民中的百分之一點五支持者也可以成為候選人,以二○一二選舉計,這百分之一點五約達廿六萬名台灣選民;放諸香港,二○一二年選民人數約三百五十萬,百分之一點五即為五萬二千五百,這數字的雙倍為十萬五千。假如,規定提名委員會給取得十萬五千選民連署支持者提名,則參選難度已是台灣選舉的雙倍,可謂嚴格有餘。


好,若再保守一點,再加以限制,且說提高雙倍至百分之六吧,則連署支持之規定最少人數為廿一萬。一個人若已得到十萬五千(百分之三)或廿一萬(百分之六)選民支持,憑甚麼說他沒資格參加特首選舉,去競逐三百五十萬(百分百投票率)或一百八十萬(逾百分之五十投票率)的普選選票?更重要的是,憑甚麼說他比只取得百多至三百多選委提名(二○一二特首選舉)的候選人更沒資格?憑甚麼這種連署支持的提名參照,比選民基礎勢將極為有限的提名委員會更缺乏廣泛代表性?

無賴在鑽「機構提名」的空子,要求提名委員會設定連署支持的提名方式,理應包括在君子的回應方案內,這是君子的,因為這種方式仍屬《基本法》規定的提名委員會提民,而同時更能體現民主,讓整個制度更能得到認受的。(2013.04.10)(本文曾於《獨立媒體》及《主場新聞》發表。)

2013-04-09

你是你的作為

自以為甚麼之餘,也想人家看到甚麼,是Goffman對「身份」的剖析,這大抵以個人做單位,而既涉人家,則身份也便不可能是咱家一個人的,不可能說一句「干卿底事」便可退場的。

且以國民身份為例。國民教育課程的主要目標,是要培育國民身份,而決不只是對國家的認知,像吃叉燒飯,認知是了解烹調之法,身份是愛吃,甚至成為習慣,成為生活的一部份,天天都來一碗,you are what you eat,也變成了生命的一部份。

人們常以為身份是天經地義,自然而然,不容否定的。我生於國土,自然是一個國民,但這只是身份的第一種定義,如果身份「只有」這種定義,自然而然不就成了嗎?勞師動眾搞一個國民教育課程出來幹啥?

大搞課程要培育的身份,當然不止於發你一本護照,而是要愛,要這愛成為習慣,當愛變成習慣,成為生活的一部份,you are what you love,因此也是你生命的一部份。

至於愛甚麼,還用問?當然是國,再多問,是要批判的,比白樺更甚。

好、好,愛、愛,但是,敢問國又是甚麼?卻被掏空了,表面說只要你愛國,不必你愛黨,但你愛的可是一黨專政的國,推翻一黨專政?想也不要想,想,便如同不愛,因而課程告訴你的,也只有政權。

這叫循循善誘,也叫請君入甕,你說沒道理嗎?並不,有一定的邏輯在,只是前提不容否定,連討論都不可以,豈止常人邏輯,這是強盜常用的呢。

強盜也好,政權也好,都不能小覷,你手上的一本護照,也是政權發的。政權可以發,也可以收,駕輕就熟,予取予攜。第一次人大釋法,便是向部份人民收回這個身份。

例子之一是關於《基本法》第24條第2款第1-3項的。這三項白紙黑字寫明,永久性居民身份是:(1)在港出生的中國公民、(2)在港通常居住七年以上的中國公民,和(3)以上兩類居民所生的中國籍子女。

按此,決定某君是否有這個身份,便可先問:(1)你是在香港出生的中國公民嗎?(2)你是在港通常居住七年以上的中國公民嗎?(3)你是以上兩類居民所生的中國籍子女嗎?任一答案為「是」,Bingo,某君就有香港永久性居民的身份。如此清楚明白,高小學生也可應付裕餘。

可是,人大常委在1999年6月26日解釋《基本法》,便加上一個時間限制,說第(3)項的「立法原意」是指:「子女出生時」父母雙方或一方須為符合第(1)或(2)項的永久性居民。

換言之,某君在上述第(3)題答上「是」也不夠,要多問一題:某君,你出生時,你的父母或父或母,是在香港出生的居民嗎?是在港通常居住七年以上的中國公民嗎?若兩個答案皆「否」,噢,對不起,你沒有香港永久性居民的身份。

某君若反對說:「《基本法》不是這樣說的啊!」政權回應:「請以我的解釋為準。」某君不服:「你的解釋是1999年才作出的,《基本法》是1990年已經由你通過及頒佈的啊。」政權不厭其煩再說:「這是當初的立法原意。」可真的循循善誘。

終審庭就吳嘉玲案的判決論點之一,正指出了按《基本法》原文,第(3)項所列的資格,與「子女出生時」父母是否具有永久性居民的身份無關,政權卻說,「原意」是有關的;政權的幫腔說,別鬧了,小孩子逞英雄!

這個故事教訓我們,下次收到人家的支票時,可不只看上書的付款承諾,還要多確定一下,你的原意真的要付這筆款嗎?又或者,下一次到快餐店買了叉燒飯,給了錢,收銀員還你一張票,你還要確定一下:「請問,這張票,原意可讓我兌換一碗叉燒飯嗎?」

原意、原意,權莫大焉,但行使這個權力時,人民卻看在眼裡,這個政權是怎樣看待其身份的,的確,You are what you do,如此而已矣。(2013.04.09)

2013-04-07

星期天的粗言穢語

曾經有過一個周日早上,我坐在某學院的廣場上看書,陽光溫暖,書是硬綁綁的政治經濟,但人還是閑適的,偶爾傳來一兩陣孩子的嬉戲聲,使當下倍感和平。

忽然,劃破一片寧靜,傳來青年男女的粗言穢語,在罵學院的餐廳怎麼周日不營業。中英夾雜的粗話裡,聽得出的與其是憤怒,不如說是盡情和率性。三、四位廿歲左右的青年,就這樣滿咀髒話的走進了廣場,叫人側目。

沒太多細想,我便喝止了:「很多粗話呢,你們是這裡的學生嗎?」年輕人靜了,望了我一下,沒再作聲便往前走遠。我也繼續看書,只是思緒也往身份、言論和公共空間等等轉去了。

我從不以說話斯文自居,教學或演講都不避俗語俚語,甚至有時還恐怕過份了,會向學生或聽眾賠不是,但我很少說粗話,很少,不是沒有。唸高小或初中時在球場罵得較多吧,無論作為觀眾或隊友;也記得小學畢業的聯歡茶會上,說甚麼也夾上一兩記粗言穢語,至一位同學說「亞戚幹嗎今天說這麼多粗話?」才自覺過來。感謝這位同學,充當我的鏡子。

曾經有一位朋友,談天說地十分投契,可有一夜飯後走在街上,被路過的小巴濺起的水弄髒了,竟追前十數步向車子凶凶的罵起粗話來。我啞然,一時反應不來,沒做朋友的鏡子,只驚訝怎麼會這樣判若兩人,只猜想他朝意見相左時會否這樣被罵,然後那夜無話,也許我在怕那是我的鏡子。

我們每天照鏡,不只想看看自己,更想看的,其實是人家眼中的自己,於是整理儀容,撥弄頭髮,架好鼻樑上的眼鏡,或者端正衣領,也看看衫褲衣裙配搭是否合宜,無他,不過是想人家看到這樣的一個自己而已。

所謂身份,大抵也如是,自以為甚麼之餘,也想人家看到甚麼。好像是Goffman說的。

粗言穢語說出來的身份也如是。三年前的一次撐粵語遊行,一位舊同事開始未幾即離隊,他受不了那震耳連聲的「丟那媽,頂硬上」,我以為那是刻意對著幹的,袁崇煥的粗話倒可釋放一種力量,撐粵語的示威還講求規範漢語,未免太迂闊了一點。

更多的人其實對粗話裡的意思不大了了,所以女子會用男性動詞;罵不在場的人,男子之間會用第二人稱(甚至其母親);小孩在耳濡目染下也可說流利自然,粗話的要義不在詞彙或語法,而在語氣和情緒,在於所表現的力量,或者是權力的位置,像學生在課堂上說了粗話的諧音,既以捉弄老師的小聰明自恃,也顯露出一種我比你強的關係。

的確,憤怒極致,衝口而出,還要辭氣清雅?如此談吐,是大欠人性了吧。

可是,一時的情動於中,不該成為家常日用,不理詞彙和語法的粗話,不過是只重語氣和情緒的串串聲音,如從深巷中來,雖質木無文,也純樸自然,倒與星期天的閑適匹配,那星期天如果我可想及此,是不會出言喝止的。(2013.04.07)

2013-04-04

小津只做豆腐?

戚本盛

外頭已是碼頭工人罷工的第八天,我則奢侈地讀完了小津安二郎的《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寧靜的下午,下著雨。


【小津安二郎。(2010/2013)。《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台北:新經典文化。陳寶蓮譯。】【小津安二郎。(2010/2013)。《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台北:新經典文化。陳寶蓮譯。】

實不相瞞,我沒翻過這書便買下了。當然書的封面很簡潔,我是老派,認為像線裝古籍的封面才算書,那些斑爛得像跳艷舞般的決不配,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不知怎的先入為主以為那像《廚房裡的人類學家》般,是大導演向飲食的越界,甚至主觀得以為,小津家原來一定就是賣豆腐的。到打開書來一讀,方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

小津是日本甚至世界電影的殿堂人物,以今天流行的用語來說,該位居神級吧,但如本書《導讀》所言,閱讀本書,可是一個非神化的過程。最明顯的拆解,是小津常用的「低鏡頭」,手法向來被詮釋為呈現日人生活風貌,幾致美學高度,但導演自報家門,理由卻無異於大煞風景,起碼是又一次呈現了作者與作品之間「無心插柳」的關係。

「過度詮釋」是文藝分析的風潮,螳臂不好擋車,我安慰自己,看成是對原作品的再創作,便忽然感激,覺功德無量,起碼因這個「再」字而看得出十分綠色。這點倒該和小津的電影配合得緊,我常以為,他的電影本色如此,黑白也好,彩色也好,觀眾也許應架一副淡綠的濾鏡來看,別有一番滋味。

我們人人都有這些濾鏡吧,至於多或少,脫或戴,造化自有不同。我不是小津迷,他的電影或許只看過後期的三兩齣,留下一種很緩慢、寧靜以致於靜止的印象,無論內容或形式,都無從讓人想起他原來曾經當兵,曾經到中國打仗,或者乾脆說,曾經侵華。

這當然倒胃,其作品充滿人文氣息的導演,在戰場上是怎麼模樣的呢?小津在書中沒有憶記太多,反倒常見行軍所見的周圍景色,像「攻陷南昌是在春天」,他看到的是一片油麥花田,以及身上的一隻跳蚤,如他的電影,分毫也關顧到的細膩。他也說及一個日本軍人發慈悲,可殺而放生一名中國老兵的事,這樣的情節該很真實,不然不會在許多電影中一再出現,似乎已成為彰顯戰爭中的人性的母題。

雖然如此,讀者還是能夠讀到小津作為軍人的心理變化。第一次體驗敵人的子彈,他不免愕然,剛開始時要拼命喝酒,借酒意行事,後來習慣了,便不再在乎,甚至於砍人,竟心生距離,有如看戲,主角變成觀眾。我自然沒經歷過戰事,無從體會箇中心理,也許在殺傻了眼的戰爭中,不這樣遠離當下,實難以苟活,特別是小津曾「參與南京總攻擊」。我不能想像的是,曾經看過的眾多侵略南京的新聞相片或紀錄片段中,竟或許有小津在。

我並非要批評甚麼,譴責戰爭中的一名兵士又何必呢?我只是又聯想到Amartya Sen的「身份的多重性」,以為那真是和平之鑰,起碼不讓人「借酒意行事」或甘心沉睡。

甚或,每一個身份就是一個故事、一齣電影,像小津自己,為甚麼會以「做豆腐」為喻說自己的電影職志呢?是否曾有一家這樣的豆腐店留在小津的無意識裡?是店裡的主人嗎?會不會是店主那漂亮的女兒,那柔聲細語,老是低頭微笑的一位?咦,抑或是俊朗的兒子,說話彬彬有禮,對小津的工作充滿好奇諸多提問的那一位?小津跟他們有過甚麼交往嗎?談過天嗎?可有約會過?拖過手嗎?噢,是不是有人說過小津的電影含蓄壓抑,還是靜待爆發?

是的是的,這聯想分明是過度的。詩人從一粒沙裡看出一個世界,我猜每一個身份也有一個故事,起碼。(2013.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