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9

空洞政治語言的風土病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我開始接觸波柏爾(Karl Popper)的科學哲學和貢布里希(E. Grombich)藝術史論。那時對文學研究中的心理分析,我正努力研習卻感到極不滿足,而剛好踫上了中國思想界引介大量西方學說的風潮,那雖然是《科學發現的邏輯》和《藝術與幻象》等發表近卅年後,但「證偽」(Falsification)以及對「時代精神」(Zeitgeist)的批判,於我而言仍然有無比的解釋力。

然後當然是巨著《開放社會及其敵人》,諸般的思想忽然像打通了某道經脈似的,尤其對空洞政治語言的分析,讓我對年青時讀《動物農莊》或《1984》時的荒謬感有了更深的了解,或者厭惡。

對空洞的政治語言,中國人當不會感到陌生。「所有動物皆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之類,固然是在言語裡上下其手,但其實是對嚴肅認真的聽眾的侮辱,甚至於傲慢的欺凌。其真正意義是:我就是這般肆無忌憚,看你又能耐何!

晚近對普選定義的爭議,根本不是論辯,而是空洞政治語言的故伎重施,是一種言語的上下其手,人民要求的只不過是平等的權利,換來的卻是這種傲慢強權的欺凌。

教師必會明白,課堂上教過不等如學生學到,同理,波柏爾、貢布里希、海耶克等思想傳入已逾卅年,但其學說決不會就此「落地」,空洞政治語言仍然流行如故。萬萬料想不到的是,在香港這個教育普及、資訊發達的先進大都會,空廢的政治語言仍可像流行感冒般橫掃我們的公共空間。

語言病毒是極權的維生素,可以愚民,可以蒙騙;但民間社會的反論述,竟不過在與強權跳探戈,則未免可笑。我說的當然是2010政改時的「終極普選聯盟」和今年的「真普選聯盟」,在「普選」的概念前加一個至高至強的修飾語,最大意義只能在於良好的自我感覺,而掉進那種操弄語言的軌跡中,跟狎玩政治語言者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

令我感觸良多的是最近參與的一個會議。會議的組織者自詡為民主運動奮鬥多年,是民主運動的主要力量之一,這也一直夠讓當中成員足以自豪。會議上不免對「落實雙普選」決志一番,這本來無可非議。只是,有與會者提出,針對當今形勢,矢志爭取的是「無篩選」的普選。

以「證偽」的檢定來說,這樣的增添可謂意義重大,起碼可以作為爭取行動的成敗標準之一,也可以作為一項奮鬥的明確目標。可是,主事的朋友竟提出以空洞無物的「真普選」取代「無篩選」,其自陷政治語言的空洞而竟不自知,更啟人疑竇的是,今天拒絕這「無篩選」的條件,是否意味了將來又準備放棄這條聲稱的底線?

會議上另有朋友提出「符合國際公認標準」的說法,這當然過不了嚴格意義的「證偽」的檢定,不過,既提到「公認」,則凡合理的人心中,還是有一把相對的合理的尺的。問題是,組織主事者竟在「國際」一詞上打轉,說了一輪難定應按哪一個國家為準的話,儼如陳淨心理曲氣壯地質問戴耀廷那一次,讓人失笑。

於民間論述的失笑,比對極權的嘲弄更為痛苦,因為恨鐵不成鋼?因為對領袖的失望?還是因為對「不進則退」的感喟?我實在分不清楚,我只知道,對空洞政治語言的批判,我們實在做得不夠,不但不夠,甚至讓其蔓延,讓其落地生根,成為風土病,連多年為民主奮鬥的朋友受到感染而不自知。(2013.04.29)(本文曾於《主場新聞》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