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01-01

末世新秩序

「末世」一詞,總會令人聯想起錯亂與瘋狂:縱欲、美食、盡情享樂,最要緊的是「快樂原則」──一種眼前的、現世的快樂。表面上,《世紀末暑假》也呈現了一種錯亂的狀態。電影的時間定在未來,宿舍卻是古老大屋;巧妙的自動剝殼打蛋器,處理的卻是很有原始生命味道的雞蛋;假期裏宿生自修先進地全用電腦,那些電腦的外型卻像台破爛的機器;古老檯鐘的動力來源是新穎的插卡裝置;當然,最錯亂的還是性別,用少女演員飾演男學生,形成了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這些給人中性感覺的學生竟又談起同性戀來,更是一種世俗眼裏不能饒恕的錯亂。

然而,實際上,全片呈現的卻不是錯亂的、一般意義上的末世情懷。早有分析指出,影片繼承了日本「少女漫畫」中的「浪漫的潔癖」。這種潔癖,其實正營造出井然有序的氣氛。全片顏色主要是素淨的灰、白、藍,日光也不猛烈,卻多是柔和的、昏黃的。人物穿的多是整齊的制服,筆挺的上衣、熨貼的襯衫、結實的領帶、永不褪下的長襪、連膝上也繃了一條皮帶,新來的薰沒有校服,也是永遠一身齊整的衣服,白的、素色,連睡衣也非常平直。背景是寧靜的,大屋四周一塵不染,宿生的床舖也是平平服服的。這些元素,合起來正襯托出一種秩序感,末世的新秩序。

這種末世的新秩序,以超越時間為關鍵。悠去自殺時,時間是晚上十一時五十七分,正和片名裏的一九九九年一樣,是迫近完結的一刻。這種迫近盡頭的意識,培養出一份幻滅的情思。人類對時間的恐懼,正因為時間會過去,令人喪失眼前的美麗和快樂。則夫在眾人快樂無憂地燒煙花時,卻想到明年其他三人完成學業後離去,剩下自己一人,再沒有這許快樂的時光。他對小生命的愛惜,不忍看見死亡,也可理解為恐懼時光的無情流逝。但是,像時間般線性地綿延的列車送回薰/最後的新來者,代替死去的悠/薰,這可謂一種超越,擺脫了時間的羈絆,是一個循環,在這循環中,時間不再可怕,因為時間最大的、對生命的殺傷力已給超越。

這可說一種神話式的回歸。死亡在這種回歸看來並未可怕,因為理想並不在生的現世,而在死的將來。這也可解釋片中的一份頹廢的美感。在這種美感裏,死亡是美麗的,悠跳崖的姿勢宛如跳水選手,下水後沒有激起浪花,反而只有淡淡的漣漪。片中主角雖是少年,卻沒有成長的活力,薰和和彥接吻也是輕輕的,而非熱熾的。跳蹦蹦的則夫是給看成不成熟的。他們漂亮、年少、無憂衣食,卻不大快樂,想著的都是愛與死的大事。薰告訴和彥的哲學,說少年是純真的,應在少年時期通過死亡與再生而守護了這種年輕的美。這便是回歸的訊息。他們投水而死,正好比一個回歸母體的過程,通過母體,死能復生。

全片的世界是一個疏離的世界。布萊希特(B. BRECHT)用疏離來提醒被動的觀眾要多加思考,但這種「少女漫畫」式的疏離,卻引導觀眾離開現實而步向理想(T. KOGAWA,一九八八)。所謂「無國籍」,其實便是一種空間的泯滅,曖眛不明的封閉空間,最方便觀眾投入最大的幻想。空間裏的各個人物,也是理想中或步向理想這個意念的具象。悠/薰是明白愛情和生死的,他是帶引故事、點出主題的動力。,他在電話中說要把媽媽看成公主,待自己來吻醒,或可作伊底帕斯式的解釋;但他要把自己的時鐘撥快,要媽媽的停下,正好主動地呼應了擺脫時光而能令死亡化成再生的主題。則夫雖年幼,卻能憐憫生命。和彥是猶豫的,他最初不敢接受悠的愛,因為受了俗世律戒影響,初見薰時,他驚訝而無所適從,發展到後來接受薰,而欣然殉情,在水中的掙扎可說最後的徘徊,取代薰的新來者到達時,他和則夫都不再驚訝了。直人是班長,代表理性規條,他最高大,擔任了保護者的職責,所以深愛和彥也不能直說,吻他也只能借人工呼吸的機會,呼吸之後那種虛脫,彷如造愛之後的假死。他對和彥的愛,只能間接地在悠死後、在排斥薰中體現,但最後新來者到達時,他只平靜地看書,然後下樓去迎接,似乎已認識到箇中的道理。這時旁白說出「雖是久遠,卻如同昨天」的話,正是超越時間的主題。

換言之,《世紀末暑假》一片,借幾個美少年在一個寧靜國度中的曖眛戀情,表現一種超越時間的渴望,只有在這種死亡的追求和再生的完成中,美麗、愛情、純真才得以保持。了悟這點,似乎是一種啟蒙式的成長,但成長沒經過時間而掌握,可謂一種俗人眼下的矛盾,是一種對時間的迷惑,卻是末世的新秩序。

(本文曾於1990年發表於《信報財經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