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05-01

以真實為虛構

在電視劇面前觀眾是堅強的,從演員衣著沒連戲,到不合自己理解的情節,大小無遺觀眾都不會放過指謬的機會;可是,換成掛著資訊或紀錄頭銜的節目,無論是新聞報道,或自然風光、旅遊珍聞等,觀眾都毫無還架之力,而只會深信不移,對不符已有認識的東西,只會驚訝而鮮有質疑。兩種不同的態度,顯然來自虛構和真實分別。

是的,紀錄片總是真實的,伊拉克士兵扯了白旗我們便看到白旗,難道他們是臨時演員不成?特別是先進的現代科技製成的影象,讓我們不但接近即時地看到遠方的真實,並可以比肉眼還清楚。「電視世界盃」能夠多種角度取景、慢鏡頭重播以及大特寫球員動作表情等等,便早已證明電視觀眾比現場觀眾幸福得多。這些由影象製作出來的「極度現實」(Hyper-realism),正好使人們本已對現實的景仰提升到崇拜的地步。

紀錄片等影象產品通過「極度逼真」,利用了人們對真實的無知或少知而產生的自卑,成功地增添了權威。本來,「紀錄」一詞,含有真實的指涉,已是常用辭書的當然理解。由此派生的紀錄片(Documentary)就給明確地定義成「真實地專門報道某一問題或事件的影片。」(《現代漢語詞典》1978)。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Dictionary則解為:Presentation of facts through art.(1978)國內比較新的解說更名正言順地稱之為「紀實片」(《文藝美學辭典》1988)。Cuddon 的 A Dictionary of LiteraryTerms(1980)在document、documentary novel及documentarytheatre的條目更連用證據(evidence)、資枓(information)、檔案(archive)等詞,「紀錄」與「真實」之間,即使不是攣生,也是緊扣的了。
自然我們不必泛懷疑地擔心眼前所僅為幻象,可是,紀錄片及怎樣呈現「真實」,卻仍是值得討論的問題。

好像在香港頗享盛譽的《百年衝擊》,便可以是很好的討論例子。我們對東歐的無知,以及因「六四」事件注進的感情因素,很大程度幫助了第一輯七集的《東歐啟示錄》建構箇中的權威。沈厚的旁白聲調,配以黑白的紀錄片,加上記憶猶新的新聞片段,和雄偉澎湃的《自由頌》,都在告訴觀眾這是歷史,是真實。不錯,沒有人可以否認那些東德人冒死衝過圍牆的鏡頭的事實性,只是,和東德人到了西柏林趁趕繁盛鬧市、購買可口可樂的景象,則同時充滿了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的優劣判斷,是非顯明得卻太簡單。如果連繫起西方通訊社屢屢發出的消息,如麥當勞在莫斯科開店,《花花公子》出刊俄文版,波蘭也有選美了等等,加上種種成王敗寇的論斷,似乎在陳述真實之餘,用超越了文本的指涉,附會上約化的是非。

此外,新紀錄片製作者對舊片段的處理,往往也流露出超過單單呈現事實的階段。播出東歐電視裏類似美國同行的節目,為甚麼放棄創意的尺度,而流露出一種文化輸出的沾沾自喜之感?香港的加工版本竟也毫不自覺地表現了同樣語氣,究竟又是甚麼問題?《海外華人滄桑錄》第一集述說當年華人到達美國時,要給羈留隔離,旁白說原因在於「他們是中國人」,這種處理當然便於訴諸本地觀眾的民族感情,卻似乎忽略了即使是早年歐洲到美國東岸的移民,其實也有同樣遭遇。這便可看到所謂「真實」,還有多少之別。在今天香港情況來說,「真實呈現」海外華人的種種滄桑自然對沒能移民的觀眾來說有按摩心靈的作用,於是,「既然這樣苦,還為甚麼要離開」等問題,自然不便追問。

更重要的是,一而再出現的東歐各國的兵士步操、學生宣誓等片段,總會成為專權獨裁,消滅個性的證據,問題是,這種說法憑甚麼可以一定比當年的理解正確?可見,所謂「真實」,其實還是為一定的意識形態服務。同一段影片,在當年就表露對群體的肯定,在今天卻成獨裁的證據,會否只是說明準則的變化,而非絕對的正誤?可是,紀錄片製作者往往不會無的放矢,他們對揭露真實信念,翻案和探查的意識,不但可以開展重塑歷史的步伐,還會成為對真理的堅持。那真理之盾,便難免藉著「紀錄」這種符徵,幹起宣傳和教訓的事情來了。這當然帶有不祥的兆頭,因此,像《你幾時出世?》那樣的近乎抒情的小品或荒誕不經的政治動畫,反而值得肯定,起碼,那創作的本質正可看做一種警號,喚醒觀眾在觀看創作時常有的批評能力。

虛構的創作,往往擔當了娛樂的服務功能,觀眾與節目之間,是被娛者與娛樂者的關係,是主從的、生產與消費的關係。觀眾得到娛樂是理所當然的,不獲滿足則定看成是娛人者的問題。反之,對資訊節目來說,功能是教育性的,不但背後假設的製作者使命感,會替提供訊息者貼上美麗的標籤;節目和觀眾之間,更形成一種有知與無知的關係。知識的有無,便也建構出一種權力的支配關係。可是,我們在渴望通過被教育而踏進有知的境界時,卻往往忽視了支配著這路徑的權力從沒許諾給我們玫瑰園。其實我們不用忘記紀綠片等資訊也是文化產品的一種,也不必因眼見「實」了,便以為掌握了含有是非判定的「真」。也許,對待任何祭起真實大旗如紀錄片之類的文化產品,我們可以借用對待電視劇的態度,視之為經一定構成過程的產物,那正是我們理性閱聽的開始。

本文曾於《越界》發表,時約1990-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