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24

威權時代的教育


一直很在意那種政治爭議中「真誠狂熱」的表現,包括愛國愛得認為自己有權撕下「獨立」標語的,或是敵視對手以致於蔡若蓮喪子也覺得可以慶賀的。仔細點說,是在意這種表現本質為何、是否養成、怎樣養成、是否必然、可否避免、如何避免等等。這些問題當然不止於教育的思路,但我以為都和教育有關,和身份認同的教育有關。

今天,讀過中大社會學系黎明的訪問,很自然又回想到A. Sen的《身份認同與暴力》以及H. Arendt的《極權主義的起源》(特別是《無階級社會》的一章),一再尋索重溫時,方想起年前寫的一本小書的「結語」。五年過去,敝帚自珍,還是認為值得複製一次,談的是當年的國民教育科爭議,但似乎可以是進一步論說的起點。(威權時代的教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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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和思辯的身份認同》

將國民教育課程,放回香港政治發展的脈絡,即可看出,2003年特區政府就《基本法》第23 條立法失敗的重大挫折後,中央和特區政府既在經濟上加強香港對大陸的依賴,在政治上盡量拖延民主發展,與此同時,則著力於愛國教育,以國民身份認同來促使「民心回歸」。

其實,無論文化、歷史,甚至民族血緣等等,香港社會從來沒自外於中國大陸,只是當代的「政治中國」的人權問題,可謂劣跡斑斑,實在難以認同。改革開改以前的尚且不論,鎮壓八九民運尚且不論,2008年北京奧運落幕以後,被囚禁的異見及維權人士中,較為人熟悉的,就有劉曉波(更連坐至軟禁其妻劉霞)、艾未未、譚作人、趙連海等,2012年6月,還有李旺陽「被自殺」的事件。這些事件,是對人權的無情踐踏,也一而再地使「政治中國」成為敏感議題,加上中央政府不時違反高度自治的承諾,介入香港事務,各種舉措不但與法治等香港核心價值有所牴觸,還往往在有意無意間忽略本地人民真正自治、當家作主的訴求。在這種情勢之下,推行國民身份認同,先天條件已經不足,再加上課程發展的專業失格,包括內容上避談敏感議題,避談國家概念,評估上又處理粗疏,致令國民教育課程,變得千瘡百孔。

身份政治本來就極受爭議,其影響巨大,甚至可發展成駭人暴力、宗教衝突與恐怖主義。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沈恩(Amartya Sen)便有這樣的觀察:單一而無可選擇的身份認同,取代了其他關係,支配著個人,建構起仇恨,結果可以是原始的暴力,也可以是精心策劃的恐怖主義,他說:

通過某種單一而無可選擇的身份認同的幻象,使世界上許許多多的衝突和暴行得以持續。[註1]

沈恩是印度人,在印度土生土長,於劍橋完成博士,於英美著名學府任教,對身份政治,有第一身的感受和觀察,上面引述的字裡行間,已可看出,良好的身份認同教育,重點務須包括多元和選擇

沈恩主張著重多重身份認同和選擇,正合乎讓學生整全發展的教育宗旨,合乎理性的教學原則,也正對照出,國民教育課程把學習內容化約現政權治下的國民身份,對大部份學生來說,這的確已囿於現實而無可選擇,課程還把學習目標化約為以情意認同(甚至只是情感觸動),以現有的教學和評估水平而言,並證諸中國大陸數十年下來的造假風氣,擔心國民教育課程淪為延安整風式的政治灌輸,變為弄虛作假的發展,決非杞人憂天。

在眾多問題之中,國民教育課程內容的最大「硬傷」,是沒有國家、政權和人民關係的課程內容,形成了一個國家概念貧乏的空無課程(Null curriculum),按課程內容學習,學生無從對當代「政治中國」的種種現象有所反思,更遑論質疑或批判,如同大開中門,讓全能主義(Totalism)的政權可以上下其手;從另一端的人民能力來說,則是判斷的匱乏,如同猶太政治哲學家鄂蘭(Hannah Arendt)所說,

這是一種「沒有思辯的狀態」(Thoughtlessness),在這種狀態裡,人沒有獨立的區分對與錯、美與醜的判斷力,而只服從於他者,沒有思辯不是沒有最後的立場或決定,唯其立場或決定,是遠離事實和真相,並不獨立,而且假手於他人[註2]。

在她研究納粹主義和史大林共產主義的巨著《極權主義的起源》中,鄂蘭以下的說法,正好和沈恩的觀察遙相呼應,足可借鑑來思考本地國民教育的爭議:

極權主義運動最顯著的外部特徵是個體成員必須完全地、無限制地、無條件地、一如既往地忠誠。……忠誠使他們感覺到,只有當他屬於一個運動,他在政黨中是一個成員,他在世界上才能有一個位置。[註3]

國民身份認同、愛國情意等等,要怎樣和這種忠誠保持距離呢?這個距離的遠或近,正是「國民教育是甚麼?」的答案。

  • 註1: Sen, A. (2006). Identity and violence: The illusion of destiny. New York & London: W.W. Norton, p.xv.
  • 註2: (a) Arendt, H. (1964). 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f the banality of evil, New York: Viking, 1st ed 1963, revised and enlarged ed. 1964, (b) D’entrèves, M.P. (2000). “Arendt’s Theory of Judgement”, In Villa, D.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of Hannah Arendt, Cambridge: Cambridge UP, pp.145-160.
  • 註3:鄂蘭。(1948/1995)。《極權主義的起源》,台北:時報文化,林驤華中譯,頁456-457。